归海寂涯怔了一会儿,道:“你有把握?”
秦非明道:“五五之数。现在星宗亦有回应,约我见面详谈,你可愿意与我同去?”
这就是另一种暗示了。归海寂涯恰好不是对此一无所知的人,如果秦非明死了,这一番暗示就在指向以后,但他不明白。
为什么人会轻易抛弃苦心得来的一切,归海寂涯自问对剑宗并非不尽心力,为了剑宗,他也忍下了南泉林隐种种出格的举止。因为南泉林隐的出格必然导向混乱的局面走向安定,为了这个结局,他可以接受新任的宗主不够经验、不合心意,他可以从旁守护。
但秦非明迫不及待的挑战星宗,把剑宗、生死、责任都放在了可以舍弃的地方,归海寂涯不明白,一个人如何可以这么反复无常,迅速抛弃到手的一切。
秦非明还在等他的答案。
“这一战后,皓苍剑?要从八爻山调回,”归海寂涯顿了顿,又道:“还有小娥的事……她对你有心结,你不去见她,她更放不开。”
秦非明道:“不难,我答应你就是了。”
归海寂涯走了,绿莺端来了茶。秦非明看着她倒了茶水,若无其事的端起茶杯,绿莺看向墙上的画:“公子真的要去?”
秦非明微微颔首:“我自然是要去的,这一战,我期待已久了。”
颢天玄宿为星宗掌教,道域四宗执牛耳者,一战足以左右道域如今难得的和平。绿莺想的却是另外的事,她想起了梦琼楼——梦琼楼下落不明,逍遥游曾经说过,泰??锦积极促成剑宗和星宗的宗主之战,其实是落入梦琼楼的算计。
“期待已久……”绿莺叹了口气,道:“公子的想法总是奇奇怪怪的。何必要为难一个老实人,刚才看他,当真受公子欺负许久,差点就生气了。”
秦非明不语,只抬眼看向墙上的画:“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画上并没有写出后面两句,不知来处,只会以为是恨时入景。但诗人落笔之时悼念亡妻,执剑师留下这幅画一定也有过一念,至于人们以为他悼念亡妻,而不知意在后面的怅然,又是另一重自嘲了。
身在情在,这对他来说,如今已是桎梏。
世上既有人心易变,又有心如磐石之说,变与不变,说到底是看到了多少、看透了多少做出的抉择。
秦非明闭着眼睛也能想得到,颢天玄宿如何劝阻丹阳侯,声称自己必有把握一胜,这一战,星宗不会吃亏。丹阳侯一定也没看出来,颢天玄宿此举是为了保他,毕竟,小宁还活着,他就必然会为了小宁排除过去的障难,小宁最大的麻烦就是丹阳侯,星宗的天元,过去的怨侣。
颢天玄宿通过泰??锦约他见面,答应一战,必然附带一个条件——他不得再去寻找丹阳侯的麻烦,只能算在颢天玄宿的一战上。
秦非明微微弯起嘴角,颢天玄宿提出这个条件,事出无奈,而他……他会答应这个条件,并且为剑宗准备好了后路,那就是归海寂涯。
归海寂涯本就该成为宗主。如果不是考虑的太多,把剑宗看得太重,希望得到最大程度上的安宁——缺乏快刀斩乱麻的脾气。秦非明一开始就不具备那种条件,他的筹码本不足以一争,最大的一招是诈唬,而这诈唬用的太好,以至于别人都无可奈何的暂时安静,等着看他要做什么。
他要走了。
这一战无论生死,他都要走了。剑宗的烟云和过去,他要放下了,小宁平安无事,他也可以稍稍原谅那个从前不够坚定的自己。这一程之后,他要去中原收回旧账。若还有以后,余生寄剑,一绝红尘。
天光熹微处,秦非明上了山,半山有一处亭,颢天玄宿戴了斗笠,风一吹过,纱帘便轻轻浮荡。
不约而同,归海寂涯和泰??锦都不看他们,各自走得远了。
秦非明道:“大白天的,为何在喝酒?”他一走近,颢天玄宿为他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
“秘泉幽林,此处风景不错。”颢天玄宿微微笑道:“剑宗宗主来得真早。”他暗暗指责秦非明迫不及待这一战,秦非明不觉莞尔,接过了酒杯,笑道:“我忘了,你一向很喜欢这种高处。”
“非明。”
秦非明不出声,捏住杯子,轻轻转了一转。
“你与丹阳之间,就此罢手。”颢天玄宿轻声道:“吾也会让丹阳远离宁大夫。”
多么了解他啊,他要的也不过如此。秦非明心里怎么想,不愿落到面上:“此事你能做得了主?我为何要冒险,让小宁承受不可预知的风险?”
颢天玄宿道:“因为宁大夫是地织之事,如今只有寥寥数人发觉。丹阳一旦有事……”
他说的轻柔无害,秦非明眼睑重重一跳——丹阳侯出事,道域的人都会知道丹阳侯因何而出事,是为了一个还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地织。到那时,小宁会面临什么,他依稀能想到一些,人言可畏,蜚语流言,还有无处预测的种种危险。
秦非明想到这里,只得笑了:“说的是,只需他离小宁远远的,这笔账,我记在他师兄头上又何妨?”
颢天玄宿又倒了一杯酒,这个说法多少有些伤人,但他又很快想起来,如今他们之间也算不得恩爱情浓,比起怨侣,也好不了太多。
“还有一事,”颢天玄宿柔声道:“五年之内,吾的浩星归流当能踏入至高之境。”
秦非明脸上一沉。
亭子遮住了两人,外面是极好的阳光,晴朗湛然,悠然的好天气。山下树叶清脆,新叶抽出嫩绿,春水波光粼粼,蝴蝶和蜻蜓扰花点水,桃源安然,田间忙碌不绝。
“好吧,五年。”秦非明许久之后答应下来,不甘心的道:“五年这么久,霜天玉珏,你我之间不再需要此物彼此为难了。”
“吾认为,为了五年以后的一战,此物必不可少。”颢天玄宿缓缓道:“与天相争,一贯是你的作风。如今你以吾为屏障一战,放不下过去,也放不下相争之意。此物,可保你不入魔道,免你到期失约。”
秦非明无言以对,他听出来了,颢天玄宿还在说他放不下——否则,也可以是别人,不必非是颢天玄宿。
“你想击败我,因为你心中深知,你属于吾。”
这句话让秦非明顿时哑然,他以为颢天玄宿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像丹阳侯那种把小宁当成可以关起来的物品的天元,颢天玄宿一次也没有流露出要他如何的言语举止——他也一直以为,颢天玄宿对他足够放心,有时候甚至过于放心。
“那不一样,”秦非明有一种刺痛的狼狈:“我在那时候也知道你是我的,只是我的。那很公平,我属于你一人,你属于我一人。难道情爱之事不是如此么,心许一人,只有一人,世上只有一个人让我变得不像我,我不愿变成那样,我不是那样的,你明不明白!”
颢天玄宿闭上眼睛,微微苦笑:“吾明白你想什么。你从没有放下。”
秦非明从激动之中回过神来,一时间也觉得失态,然而他很坦然的回答这个问题:“我也以为我放不下过去之事,直到我在雪夜一战。颢天玄宿,我不信什么身在情长在那一套,此事必要有个终点,我与你一战,无论输赢成败都会竭尽全力,唯有如此……才是缘绝。”
颢天玄宿沉默了许久。
秦非明一时间又觉得嘲弄从心底浮起,过去种种,他决意缘绝的那一刻,在颢天玄宿为了维护丹阳侯而不惜用天元的优势压制他。是的,颢天玄宿没有说错,他对此深恶痛绝,他们情衷彼此,但一旦涉及到亲友师门、利益之争,唯有他站得足够高,才能坐在这里以剑宗和道域为护持谈判。
他们怎能在一起?怎能只属于彼此?说了这些,无非是证明他放不下,秦非明心想,身在而情长在,哪个有过好下场?有情,要比无情更伤人。
“霜天玉珏,吾答应你,”颢天玄宿道:“五年后,你与我共同取下此物。以示……互不留情、一战之意。”
秦非明一怔,道:“五年后?”
“你与吾之间始终太过拥挤,这一战,不妨简单一些。”颢天玄宿慢慢道:“五年不长,你今日前来,也并非绝佳状态。”
秦非明一怔,微微颔首:“自然。我答应你。”
他隐约觉得其中并不单纯,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得按照表面的意思答应下来。
“还有,”颢天玄宿忽然取下斗笠,顾盼之间,隐约的哀悯和洞悉:“若你输给了吾,仍然放不下,又该如何?”
一种放不下,是过去的纠缠情爱,而另一种,是胜负所在,秦非明听懂了,颢天玄宿怕的是他不肯放弃,以致累及剑宗和星宗。
“到那时,我封剑退隐,”秦非明一怔:“真该如何,我也认了。”
第 107 章 第一百零七章[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