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
此人的确有气节,但着实任性胡来,他拂袖而去固然洒脱,可无非是往天子的熊熊怒火添了把柴,他是跑了,万事大吉,搞不好天子一怒,就这么一个一个,把剩下的宾客都捉起来也说不定。
在场许多方士不约而同地缩了缩头,脖子凉凉的。
张浔在等什么?
莫慌,莫慌,秦漠前辈是入过宫的,想想他怎么应对来着……
秦漠前辈,你进过皇宫么?
秦漠答,当然进去过。
那秦漠前辈,万一碰到突发情况,该怎么全身而退呢?
秦漠笑答,我哪知道。
前辈你不是进去过吗?
秦漠笑得更欢了,老子是领兵打进去的啊。
“……”沈白抬起手,缓缓揉揉额头。
已有几个倒霉蛋被拖下去,就在天子即将发作之时,张浔这才喝完一杯酒,忽然起身,嗓音在众人耳中化作了仙乐:“草民可制此宝物。”
这时辰、这气场,拿捏得恰到好处,沈白差点为他鼓掌。
皇帝望着他,神色缓和了些:“哦?你有何办法?”
“民间确有此玉,据说是仙人所留,有逆转古今之力,若陛下派人寻得此玉,草民便可制成宝物。”张浔拂袖下拜。
皇帝沉沉反问:“朕怎么知道,你不是畏死才夸下海口?”
沈白虽知道史册中的进展,此刻却依然暗暗捏了把汗,这厮的情商可得及时上线啊。
张浔拜于殿上,声音平静传出:“草民无从证明,但若陛下信任,草民必定能制出。”
显然他的情商并没有上线。
“哈哈哈——”
放肆的大笑声突然自殿外响起。
“殿下,不可闯进去!”
宫人喧哗声随后传来。
沈白与众人诧异转过头,见一高挑身影风一般闯了进来,冲散宴场礼乐,是个紫纹锦袍的男子,发冠歪歪斜斜,竟信手抓起一盏席间的酒,仰头全泼在了俊脸上,笑声清朗。
“谁带他来的?”皇帝眼神划过一丝厌恶,“放肆!”
“殿下,殿下!”两个侍卫匆匆跑进来。
见有人要捉自己,那男子身手矫捷地跑过大殿,擦肩撞上一个美貌舞女,舞女惊呼摔倒,被他揽臂拥住细腰,在朱唇上一吻,舞女顿时红透了脸,乱哄哄之间忘了帝宴礼数,高喝道:“登徒子!”
登徒子已笑着跑远几步,差点踩上跪拜的张浔,他临近帝王御座,见侍卫不敢再上前,顿时得意洋洋地转身一叉腰:“周瑜小儿,大耳贼!你们的走狗捉不到孤!”
“孤?”皇帝紧锁的眉头微微一挑。
沈白坐在席间,目瞪口呆,此人风一般闯入宴场,当众对舞女耍流氓,还在皇帝面前自称孤!
这下不禁方士们紧张,群臣也紧张起来。
“陛下。”
清清淡淡的嗓音响起,众人侧目,是苏鹧起身踱出席间,站在锦袍男子身旁,语气尊敬而不谦卑:“依臣之见,皇子今日自称孤,是扮成魏武王曹孟德,汉时魏武王曾于赤壁一役溃逃,追兵正是江东周瑜与蜀兵联合,故有此一说。”
皇帝察觉方才失态,神情缓和了些,温和道:“爱卿此言有理,成蹊年少时摔坏了脑子,朕只是看着忧心,怎么能和他动怒?”
这人原来是皇子?当今有两位皇子,大皇子李坤,三皇子李昭,两位都聪慧无比,这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成蹊,成蹊?既然他是皇子,那就是叫李成蹊?有这号人?沈白仔细想着,野史里好像还真提了一笔,说深宫之中还藏着第三人,不知真假……
群臣顺势滚下坡,奉承奉承龙恩,又纷纷劝那疯皇子移驾。
“你们都是大耳贼派来的说客,孤不听!”
李成蹊捂住耳朵,犹如耍赖孩童,见一旁苏鹧神色淡然,如稳稳立在风暴中的顽石,便忽然过去两步,伸手捏他的脸:“奉孝,奉孝你说话呀。”
他手劲太大,苏鹧一张俊秀的脸被捏得微红,眼神一如此时语气,温和无波澜:“臣不是奉孝。”
奉孝指郭嘉,曹孟德最看重的心腹谋士,看来这位皇子对苏鹧有莫名好感。
皇帝叹口气,缓缓抬起手揉揉额头,被这位祖宗这么一闹,他脸上隐约少了些帝王威严:“谁能管住他?对了,快去把雁妃找来。”
一个小宫女应了声,飞快地提裙跑出去。
宫宴之上,居然搞出这么一幕闹剧来。
沈白收回目光,同情地看看跪拜在地的张浔,此时乱哄哄的,没人在意他。
不多时,殿门口款款迈入一蓝衣妃子,身姿优雅,犹如众人眼中一抹提亮色,岁月同样没有饶过这个中年女人,却在她的眼上偷偷了些许温柔的私心,那双眼睛,温和而不柔弱。
雁妃微微垂眸请安,又朝殿内扬声道:“殿下,回来吧。”
李成蹊这才放开苏鹧,一歪头,往殿外瞅,见是雁妃候在殿外,立刻欢天喜地往外跑去,中途路过那个红衣舞女,还轻佻地朝对方吹了声口哨。
“你……”舞女年龄尚小,慌里慌张之间,究竟不大懂礼数,差点恼喝出声,被旁边一关系好的舞女拽了把。
连区区一个舞女都敢这般放肆,莫非是看他李家出了个疯人,觉得可笑?
皇帝好不容易舒展些的眉头,又有蹙起之势,老太监深知陛下心疾,连忙迈出一步:“拖下去拖下去。”
舞女睁大了美目,眼中泛起惊恐的泪水,被侍卫捂住嘴拖了下去。
作为始作俑者的登徒子早已跑着玩去了,雁妃亲眼目睹这一切,她眼神悲哀地看一眼龙椅上那个垂垂老去的男人,只觉得熟悉又陌生,终是欲言又止,拂袖离去。
却有一个始终被忽视的身影,忽然出声,再次戳中皇上心疾。
“若陛下对草民开放百药园,草民兴许可以治好殿下的疯病。”
满殿宾客的目光又聚集到这个不起眼的身影上。
“此人如此有信心。”皇帝扫一眼群臣,“依众爱卿之见?”
满座低低议论,一臣子恭敬起身:“臣等觉得,不妨让他一试,若此人真有胆量欺瞒圣上,再定罪也不迟。”
“好,那便让你一试!”天子紧锁的眉舒展,忽然眼神一锐,“假如你失败呢?”
张浔跪伏在原地:“草民无亲无友,唯与子雅二人,愿一同受汤镬。”
所有人的目光又刷一下挪到沈白身上。
沈白:“……”
好不容易把天子哄得开心些,群臣松了口气,方士们也松了口气,深知进宫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便抄起各种佳肴,拼命地往嘴里塞。
那位李成蹊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是哪位妃子所出?听皇上的语气和众人恭敬的态度,那位雁妃已经从一个歌女爬到了不低的位置,不可小视……
看来要先在宫里住上一段时日,先一步步破开迷雾,首先跟局长申请,观察观察雁妃?
沈白的注意力放在这群乱七八糟的古人身上,没动几筷,只闷闷地一口一口抿着酒。
“子雅。”
沈白疑惑回过头,见张浔望过来,低低开口:“子雅,你不会死的,放心。”
这闷骚方士又误会什么了?沈白漫不经心地点点头,继续观察这群宫人。
张浔望着他,想着册子上那些预测,还有一句埋藏在心底的话,没有说。
子雅,你不会死。
我会。
但等到那个时候,子雅怕是已不会为他的死而动容。
这条一意孤行的路,始终只有他孑然前行。
第二十章 方士传·宫宴闹剧[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