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采石场的路上,她听见了隐约的琴声。
斜觑了眼天边西沉的那轮满月,女孩循声转向距离断崖不远的某个方向。在竹林里穿行了一段距离,便见到一袭青色布衣的男子正独坐于幽篁间。清净的零陵香,自青铜莲华炉内袅袅弥散开来;古朴的凤首箜篌,正架于男子膝上。每一次当那骨节清朗的手指抚过凤羽制成的琴弦,幽淡的音律皆幻化成了肉眼可见的云烟,或作自在的野鹤悠游,或作闲寂的白梅开落……于曲韵的纵横捭阖之间,依稀可窥见失落的山海,一定睛却又坠成磅礴的尘埃。
每当她尝试去捉摸,那些似携着弹奏者一丝性灵的烟鹤霭梅,便轻巧地自指间漏过;而当她企图分辨它的模样,一眨眼却又溃散成无常。然而她并不死心地去想要追逐某段曲调、眼见触手可及之际——
琴声骤顿,万千气象亦于一瞬散于无形,徒余一地月照幽篁、蝉鸣细碎的岑静。
……夜已深,白夜小友怎的还未将息?
良久,抚琴的青衣男子这才柔声低问道。他不曾回首,然而对于身后她的一举一动却似早已尽收眼底。
……琴声,很美。
正调试着琴轸松紧的青衣男子闻言莞尔。却见女孩无言地绕到他对面有段距离的地方坐下。小友可是有话要说?
只是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哦?何事?
世人都说,天下最见仁慈者,莫过于药师彻三字。我不明白,要是真正仁慈的人,又怎么会去医治这里的奴隶和罪犯呢?
男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复垂眸温和地擦拭起雁柱:小友何出此言?你是觉得…吾不该救治此处的病人?
……人类之所以贪生怕死,大多不过是因无法违抗生命自我延续的本能,这本是无可奈何的事。顿了顿,女孩接着慢慢逐字道,可对于此处的那些首陀罗和达特利而言,活着和死去,到底哪一个才意味着真正的仁慈呢……?
女孩梦见自己赤脚奔跑过充斥着白光的长廊。
她被晃悠悠、晃悠悠地扯拽向一道河流。鲜红色的河水,宛如母体内的羊水一般温暖而浑浊。周遭有许多游离的光点,像一个个微小的气泡般争先恐后地朝水面浮升上去…只要一旦脱离了水面的光点,便会在瞬间长出血肉、孵出羽毛,脱胎重生为纯洁无垢的白鸟,朝世界尽头处的参天大树振翮高飞——
那是灵魂的故里,众生的故乡。那是一切轮回起源和安息的地方。
大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曾是一个游子疲惫的魂灵。每当微风轻扰,万千新绿摇动,奏出你从未听过的天籁声响……那些受难迷途的人子,只愿从此洗去疾苦病痛、罪恶和忧怖,于安宁与忏缅中长眠。
只是,当悠长的梦境结束,所谓命运,总会让她再一次——
——再一次,于这个名为人间的活地狱之中醒来。
世人都说,这天下没人能比座下更通晓生死二字。我想,如果是药师彻的话,一定能告诉我——女孩抬起头来,定定地望向对面青衣男子的瞳湖之中:比起死去化作白鸟、魂归娑罗双树的一叶,人类为什么一定要在无尽的苦痛与幻灭中,这样…既无尊严,又看不见希望地活下去……?
男子的面容沉静,像是陷入了思索。唯有在那右瞳的深处,隐泛出苍蓝的粼波。
良久,他开口道:吾虽极愿此刻就告诉你吾的看法,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出自旁人之口,终不过粗浅的一己之见。若是白夜小友不介意,距吾去锦归国前尚有段时日。在这段时间里,小友何不试着换个角度,站在药师的位置去体认一下呢?体认生死究竟是什么,而所谓的人类…又是什么。
自己…体认?
不错。当然,吾并不会从旁给出任何解说,或是灌输先入为主的立场。小友就尽管去观察你想要发现的,探求你想要知晓的,证实你想要相信的……面对女孩目露的诧色,男子报以一个无尽柔和的笑容,到了那时,那些对于小友而言很重要的答案,想必自然便会浮现。
自那天起,他便几乎寸步不离地让白夜照呆在身侧。
同去采药、出诊,即便在救治病患时亦同样让她在场;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允许她随意翻阅自己经年行医留下的那些药方与手札。须知此事若是被歌乐都…不,哪怕是全天下任何一名药师、医官知晓,恐怕都会趋之若鹜、双目赤红地大打出手——只为离这个被世间尊为药师彻的男子最近处的…象征着无上荣宠的位置。
然而白夜照却并没有。她只是有些不解,不解薛暮这般行事的用意何在。
不过观照一个未知的知识体系,从不是件让她感到排斥的事,倒不如说是她观察这个世界、并获取必要情报的重要手段。现如今她虽已获得了近乎不死不灭的肉身,可在脑海某处,还留存着那个名为照的女孩少时的记忆,其中也包括了当年病榻上半为打发时间、半为自我解消阅览过的诸多医书。虽然大多数时候,薛暮并未刻意多作解说,但有时仅仅只言片语的点拨,便足以开释她昔日的不少疑惑,过去片断的认知也自然而然地逐渐融会贯通起来。
白夜照的神速进步,纵连薛暮也不能不为之心下暗暗惊诧。特别是知道她过去并未经任何系统性的学习,却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已摸到如此庞大繁芜体系的门槛。虽然他的本意原非如此,却像无意间偶得一块上佳的璞玉——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让人意外的可能性。
而周遭也从一开始的惊讶,好奇,到逐渐习惯、接纳药师彻身边这个沉默寡言的蒙面女孩的存在。在采石场大部分人的眼中,那两人无非一对关系融洽的忘年师生;但自然也有小部分人不这么认为——
呐、这位姐姐,你是不是出身哪个贵族大家的小姐啊?
放下正在研究的方笺,白夜照抬起头来。面前这个年纪看起来尚比自己小上个一两岁的女孩,虽然面上仍是一幅天真好奇,从那瞳孔深处却可以看出世故的谄媚,和隐隐约约的恶意。
我和你一样,只是个达特利。
什么?!姐姐不过是个达特利而已?片刻前的巴结和小心翼翼活脱脱地剥落,只剩下赤裸裸的不屑和窃喜:那为什么还有人说你是药师大人的弟子啊?要是你都能被相中跟随大人的话,那岂不是说这里
第95章 大梦初醒 承[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