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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昂热上尉的军靴踏过满地枯黄的落叶,穿过高大的石牌坊和长长的甬道,在一处殿宇前停下。
大门上悬挂着蓝地金字的匾额有些陈旧,他不认识上面的那些文字,但还是掏出笔记本,详细的在纸上“画”下了它们的样子——“万世师表”。
“嗨,昂热,你看我找到了什么?”有个声音从门里传来,昂热加快脚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光线黯淡的庙堂。
他的同僚阿兰中尉,一个身材粗壮的红发汉子,正站在正中的案桌上,一脚把牌位和香炉之类的东西都划拉到地上,拿下雕像上的冕旒冠,戴在自己脑袋上,冲着他哈哈大笑:“你瞧,我这顶新帽子怎么样?”
昂热摇了摇头:“不怎么样,阿兰。把它拿下来吧,我们可以征服这个国家的土地,可是得尊重他们的信仰。”
“信仰?就这野蛮人的图腾?”阿兰不以为然的踢了踢雕像。
“你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个野蛮人,中尉。”昂热皱起眉头:“你要知道,在这里,对于这位老先生的信仰,和希腊罗马人信仰众神一样久远。”
“你的话听起来,就像个异教徒,上尉。”阿兰摘下头上的冕旒冠扔掉,扣上军帽,从案桌上跳下来,碧蓝的眼珠子盯着自己的同僚,恶狠狠的说。
“昂热上尉,阿兰中尉!”一个传令兵脚步匆匆的从院子里跑进来:“将军阁下让你们马上到他那儿去,现在!”
“出什么事了?”两人异口同声的问。
“周国人,周国人来投降了!”传令兵上气不接下气的答道。
……
“……法人之巨炮,威力前所未见。青州青壮,多谋食在外,城内官营民勇,数仅千余,且皆为老迈疲弱。职等以势度之,料万难阻敌,且有全城玉石俱焚之祸。职等合议,以坚壁清野之计,避敌锋芒,死守城池,待敌败退之时,掩其后路……”
吴王柴弘裕手里捏着文书,脸色发青,怒目圆睁,左右的幕僚见他这副样子,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荒唐!”他终于暴吼一声,将文书狠狠拍在桌上,大骂道:“大敌当前,怯懦畏缩,还说什么‘死守城池,掩其后路,我……我放他娘的狗臭屁!”这位天潢贵胄终于顾不得风度,一句村骂脱口而出。
“王爷,”一旁白发苍苍的年长幕僚赶紧道:“既然青州黄州犄角之势已破,还需重新定策。而且……”他犹豫了一下:“而且据报,青州暗通法人,以粮米猪羊补给,换得法人不攻城之盟约……法人稍事休整,此刻恐怕已经直奔黄州了!”
“啊?”柴弘裕的愤怒中带上了几分惊惶:“他们怎么能和法人暗通?!”
“青州百姓,历来以海谋生,多有经商前往南洋之地,与各国外人,皆有往来,从来见利忘义,且颇有通诸国之语者。”一个浓眉大眼的幕僚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今见法军势大,就有贪生怕死之辈,蛊惑地方官……”
“够了。”怒极的柴弘裕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他走到地图前:“法人到黄州,还有几日路程?”
“法人有胸甲骑兵,素称精锐,昼夜兼程,三日可至。”一名军官指了指地图:“不过,法人讲求协同作战,炮兵步兵行动迟缓,可能还需要更多时日。”
浓眉幕僚忧心忡忡的说:“王爷,在下担心的是,青黄两州,向来联系不绝,如黄州也效法青州,资敌乃至献城求和,那法人即可在青黄之间,据守过冬,王爷想拖延困死法人的妙策也就无从谈起,明年春来,法援一到,江东疆土,恐非朝廷所有了!”
“那你说该如何?”柴弘裕盯紧了对方的脸孔。
“……不如一火而焚,给他们一座吃不了,守不住,住不得的空城!”后者略一沉吟,朗声道。
“不可,万万不可!”白发幕僚等不得柴弘裕说话,连连摆手:“黄州诗礼之乡,与青州不同,必不会做屈膝投敌之事,王爷如果轻骑救援,事仍可为!”
“万一法人先至而我未至呢?”浓眉幕僚质问道。
“那……那黄州也必能固守待援!”白发幕僚激动的说:“南海文章地,千年诗礼乡,凰州仅藏书楼就有三处,典籍文卷,汗牛充栋,如搬运不及,俱付祝融,岂不令人痛惜!”
浓眉幕僚冷笑一声:“现法人大军压境,老先生还顾及区区几本旧纸,未免迂腐,王爷……”
“几本旧纸?你……你还算是读书人么……”白发幕僚激动得浑身乱颤。
“好了,都不必说了!”柴弘裕烦恼的一摆手:“待我想想……”
……
“登陆后第十天,我们总算到达了这座城市……它是以我喜欢的颜色命名的,但现在却是到处一片乌黑。周国军队为了不让我们利用他们的城市获得补给,提前将它毁掉了。这让我想起拿破仑大帝在莫斯科的遭遇,东方的统治者们总是能毫不吝惜的毁掉他们不想让敌人得到的东西。”
德·昂热上尉靠在战马的身上写完这段话,轻轻的阖上红色皮质封面的笔记本,望着不远处浓烟滚滚的城市,长叹一声。
阿兰骑着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跑上山丘,脸上围着一块黑布,将口鼻遮住。他跳下马来,扯掉黑布,蹲在地上,干呕了几口,这才站起身来,面带怪异的表情:“昂热,你真该去看看那个该死的地方,那是要命的地狱……人都在城门口堆成了山,烧得半生不熟……呕……”
昂热捂着鼻子:“……你能别说了吗?”
“嘿嘿。”阿兰突然阴笑了一声:“这就是你说的有信仰的人?是那个白胡子老头指示他们去烧死自己的人民?我早就对你说过的,他们是野蛮人,野蛮人!和我们在刚果、在婆罗洲看到的野蛮人一样!”
昂热默然了。
“不过,他们这么搞确实是厉害。”阿兰心有不甘的说:“我们到处都看了,什么吃的都没有,看来将军想在这儿过冬是不可能了,我们得回到船上去,等着巴黎的元帅们给我们派更多的士兵来……走吧!”
两人跨上马背,身后卷起一阵尘土,融入缓缓撤退的法兰西帝国东方远征军的队列。
……
“……是日,城中举火,黄州知州、统带等指挥失当,百姓撤离不及,淤于四门,互相践踏,死者累积,不可胜数……又兼北风大作,火势更烈,困于城中焚死者,十有七八……”
皇帝颤抖着干瘦的手,阖上奏折,一声叹息:“万千生灵,不死于敌之铁蹄,而灭于己之毒手,夫复何言,夫复何言!”
“陛下。”坐在左边的兵部尚书欠了欠身:“虽然吴王此举令玉石俱焚,但法人确已离陆登船,不再内犯……”他一抬眼,看见皇帝满面怒容,赶紧闭上了嘴。
“吴王靖海湾大败在前,误焚黄州在后,朕该如何处置他?”皇帝大声问道,但没有人敢吱声。
隔了好久,面容清瘦的宰相离座,长鞠一躬:“陛下,臣以为,吴王无过有功。”
皇帝脸色骤变:“朕刚才说的,都是废话吗?”
“臣不敢!吴王以太子之尊典兵,报效国家,所遇乃我大周九百年未见之强敌……”
“朕不想听你说这些无用之语!”
宰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胜负成败皆可不论,现今如追究吴王兵败之责,必有动摇储位之忧!国逢外敌入寇之时,再生夺嫡内斗,恐有覆巢之祸!臣忝位首辅,不得不为江山社稷计!陛下!”说着,叩了三个响头。
“郑相老成谋国,请陛下嘉纳。”紧接着,殿上几个参与计议的大臣都纷纷离座下跪。
皇帝沉默良久,无力的说:“那依卿之计当如何?”
宰相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隆安二十八年八月,法人犯境,太子吴王,慨然请缨,亲统王师,于靖海湾大败法国舰队;法人狼狈弃船登岸,又犯青州、黄州等诸州县,吴王率军围追堵截,法人做困兽之斗,兵以诡道,焚我黄州,致生灵涂炭。吴王勃然震怒,大破法人于青黄之间,毙敌万计,法人远征军,十不存一,乘小舟落荒亡命海上,皆葬身鱼腹。吴王克日班师,献俘太庙,扬我赫赫国威!”
铿锵有力的话语响彻高大的殿堂,众臣一起叩头齐声道:”臣等谨为陛下贺!为吴王贺!“
2
“胡说八道!你这是胡说八道!”柴小白打断吕骁的述说,霍然起身,瞪圆了眼睛,盯着坐在面前的吕骁:“都是野史!”
“唔,连野史也算不上。”吕骁却没有生气,淡淡的笑着:“只是我根据发现的材料,做的一点个人推断罢了。”
吕骁的心平气和让唐宛并不意外,参加游学团的这段时间,她慢慢了解了这位学者,并非只是第一印象中的“孤傲”狂生,在研讨实质问题的时候,他可以与任何人不带情绪的对等谈话,无论是诸鸿云那样渊博的前辈,还是自己这样懵懂无知的中学生。
“那你说,”相比之下,柴小白仍然脾气很大:“就算有理由为宁宗皇帝掩饰败绩,那青州为了自保,与法国人勾搭,这种事历史书上为什么也要隐瞒!?”
“这就是我们治史最大的问题所在,只为当时的情势需要,随意更改。宁宗皇帝不喜欢青州,登基后将其降州为县,刻意贬低,还宣布禁海令,断其获利之路。”吕骁说:“可是元庆维新后,明宗皇帝主张打开国门,鼓励海外贸易,借重有着通商历史的青州,这才抬高了青州的地位,使得它飞速发展起来,元庆时代,青州商界,势力如日中天,原来那段不怎么光彩的历史,也就从国史里莫名其妙消失不见了。”
吕骁的话说完,坐在对面的三个少男少女陷入了长长的沉默,脚下这片遗迹散布的土丘,仿佛在无声的证明他的表述。
“我明白了……”路启平突然抬起头来,目光闪亮:“难怪诸老说,周法关系,历史是跨不过去的一道坎……这说的,就是黄州灭城!”
唐宛心里一震,她在刚才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但却怕说出来过于唐突,而没有作声。
吕骁微笑颌首,证实了她的猜测。
“啊,原来是这样!”柴小白也醒悟过来,一幅抓到了把柄的得意表情:“原来,诸老和你搞这些,也是为了和法国人拉关系啊,那你们还会有客观性吗?还说什么治史的最大问题……我呸。”
“其实,我何尝看不到,这也是我不愿意接这个项目的原因。”吕骁叹了口气:“但诸老毕竟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很难拒绝。而且……我确实也不想这个重大的发现,为别人篡改。不管诸老的目的是什么,我要做的,就是根据尚存的证据,把历史的真相展示给人们。”
“哼,说得好听。”她又转头看了眼唐宛和路启平:“我们在舍农索找到的那些东西,被人家利用啦!就好像在巴黎那个阿方斯……”
“小白!”唐宛脱口而出的打断,才没让柴小白把后半句说出来。
但那半句话好像堵在柴小白的嗓子眼,把她的脸憋的红红的,呆了两秒,才蹦出一句:“我走了!”
“不喜欢跟这呆着,要回未央去了?”吕骁问。
“你才要回未央去,我还没找到你胡说八道的证据,才不走!”柴小白怒目而视:“我要请假,去青州玩,省得看见你烦!唐
第七十章 故城百载道今夕[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