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更教人讨厌的是，他素未谋面的女儿头一回与他谋面，摇着他的手问他的第一句话是，“阿叔，你可曾见过我阿舅？”
似是怕他不知道自己的阿舅是何人，被厨娘卫氏、鹿生以及众多如四儿一样的番子养大的小姑娘夙簪曳短暂停顿后复开口补充，“我的阿舅是东缉事厂的欢喜。”
欢喜，欢喜……
擎六岁那年起，这个名字就像是某种魔咒般，时不时的响在他耳边，不曾断绝。
粗心浮气的幼时，每每从喜欢的姑娘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他总按耐不住妒意，对那人恨的牙痒了又痒，而现在……
现在，曾翻涌于心海的妒意早在小太监褪下身上蟒袍诚心实意向他求“骸骨归西”的那一刻，消弭的无影无踪，从同喜欢的姑娘所生的女儿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他胸腔里跌宕的、有且仅有的，是一种对宿命的怅然感。
屏气调息，将乱了的心绪一一梳理妥当，夙淮屈身半蹲在地上，像怕捏碎了跟前瓷娃娃般的小人儿，什么也看不见的他一点一点收拢指尖，小心翼翼的包裹住掌心那只软软糯糯的小手，用尽所有气力压下身体里纷繁复杂的情绪后，适才温温柔柔应声，“见过。”
闻此一句，小姑娘全然不掩饰开心之意，兴奋的追问，“当真？”
“当真！”
“阿叔，”小姑娘歪了歪脑袋，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令她高兴坏了，情不自禁流露出一副她这个年纪合该有的俏皮模样，但夙淮盲了眼，瞧不见心爱女儿的神色，他只听见她脆脆的声儿，“我阿舅在哪儿？”
“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耷拉下脑袋默念了一遍这句话，小姑娘恍了一下神，片刻后抬起头，若有所思的呢喃，“所以，我的阿娘是到很远的地方，去找我的阿舅了？”
“是。”
“那……他们还会回来吗？”
心爱女儿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却教夙淮想了好久好久，拿不准盛安城和盛安城中人在江江心中份量的他，将这个问题翻来覆去思索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也只得出一个含混不清的答案——
“会的……吧？”
星月挂林梢，暗水鸣枯沼，漫无边际的长夜里，江江悬萤驾马奔向同阿元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异乡河西时，满脑子想的都是禁中的槿妃娘娘在东缉事厂门外说过的那番话。
她说——
“他披着银月清辉站在院门外问我有没有八珍梅，我以为他只是来向我讨蜜饯吃的，可当整整三大罐八珍梅都被他狼吞虎咽的塞进肚子里后，他却对我说……”
“说此一去千山万水前路难卜，若他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烦请我走一趟东缉事厂寻件他的旧衣，在开满白芍花的地方为他立一个衣冠冢，他说他怕不起墓不入轮回，永生永世只能在遥远的异地他乡做孤魂野鬼，我问他此生已经这样苦了为何还惦念着要入轮回，他答……”
“‘下辈子要做阿姐真真正正的阿弟，我知他口中的阿姐不是我，下辈子不是，这辈子……也不是，哪怕这辈子老天爷已提前教我做了他血脉相连的真真正正阿姐，他亦不认老天爷安排，固执的把我看作外人，把你看作命定的家人……”
“宋妃，你说……伊始之初，老天爷教他做了与我血脉相连的阿弟，他是不是很遗憾，所以才会惦记着下辈子要做宋妃娘娘你真真正正意义上的阿弟？”
他怕不起墓不入轮回……
下辈子要做阿姐真正正正的阿弟……
将这两句话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江江扬起手中长鞭在马屁股上猛抽了一下，骏马吃痛，旋即加快蹄步，拖着坐在轿厢前室的她往夜色最深处疾驰而去。
那个被同期宫人围在最中间奚落欺凌的小儿郎抬起头来怯怯唤她阿姐时，只有四岁，还是个拼命踮脚方才能与食案平齐的稚童，一晃好多年过去了，他也乖乖巧巧的叫了她好多年阿姐，彼此作伴的漫长岁月，早已将他们变得如同一家人般亲昵。
阿姐，阿姐……
她在一道道呼唤声中迷失了，果然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小弟，可情到最真意到最切，却又被人一遍一遍提醒她不是他嫡亲的阿姐。
一母同胞的血脉，当真就那么重要，相濡以沫的少年时光，当真就不那么重要吗？
于江江而言，其实不必等到下辈子，这辈子，她早已将他视为真真正正的阿弟，可人和人对于感情的认知是有偏差的，禁中的槿妃娘娘、夙淮、远在河西的清酒公子，他们都拿血脉区分她与她的阿弟欢喜之间的关系，就连她的阿弟自个儿也对身体里未曾与她流有相同血脉而耿耿于怀。
其实旁的人怎么想，她一点儿也不介意，但若是她的阿弟也在乎血脉上的那一点牵连，盼望着来世能打一个娘胎里出来，那么，她心甘情愿不计后果，为他千里走单骑。
河西洮氏府邸里栽种的蔷薇花太盛、太烈，风一起，吹的到处都是扑鼻的香气，亡故的大煜太后娘娘或许会喜欢那股子扑鼻的味儿，但欢喜……
她的阿弟欢喜，爱她所爱，更喜欢白芍花香。
驱马一气儿跑出百里，江江转头就着璀璨星光瞧了又瞧被自己远远甩在身后的京都盛安，攥紧掌心缰绳暗暗想——
等一等，就再等一等，等到她从虎穴狼巢里接回阿弟的尸身，就回到她的郎子身边，从今往后再不分离。
思及那盲了眼的郎子，江江漆黑色的双眸一瞬湿润，她先是因丧亲而丛生恨意，接着又囿于失子之痛迟迟不能宽怀，而后虽真相大白尽释前嫌，可她的榆木脑袋总也不开情窦，历历往事细细回想，她好像从来没有认认真真的跟她的郎子表达过一腔情意。
将目光从被自己远远甩在身后的京都盛安的方向挪回到前方夜色最深处，江江想——
等一等，就再等一等吧，等到她自河西折返，就像之前那般央小鱼带自己趁黑摸入宫中，到她的郎子寝殿，对她的郎子说喜……
不，要说的，是爱。
《全文完》
2023年6月16日
写这本书的过程，我的人生经历了很多变故，好的坏的，还有正在发生不知好坏的。
承蒙遇见，何其有幸，一路走来，感恩同行到这里的每一位读者。
有机会的话，我会写几篇番外放在围脖上，聊表谢意。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第500章 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