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飘摇,他蓦然发现那不是一抹人影,而是一群人影。那群人影走近了,领头的人捧着一个木制的盒子和一包衣物递到母亲面前。
他回头,看见母亲毫无预兆地流下泪来。
她向来坚强又乐观,脸上总是挂着可亲的笑容,此刻却是这样哀伤。
那种神情,是叫他这个做儿子的看了,要心碎的难过。
直到,他知道那盒子里装着的是什么;直到,他知道那身绿色军装上一个个圆形的破洞是什么。
陌生的叔叔对母亲敬了个礼,黝黑的脸上挂着难言的悲伤,沉声道:“嫂子,节哀。”
他那一年八岁,人生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牺牲”,第一次清楚了什么是“英雄”,第一次听说了“抢救”这个词。
那个叔叔说,他们发现父亲的时候他还有一线生机。但昆布太高、医院太远了,等他们将人送到山下时,他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他茫茫然说不出话来,脑子里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跳过。
母亲沉默着,忽问:“平措呢?”
平措是母亲的弟弟、他的舅舅,也是爸爸的战友。他们在部队认识,两个人好得不得了。
以至于舅舅在结识父亲的第二年便将他拐回了南桑,介绍给母亲。
母亲不会说汉语,父亲不会说藏语。这样两个语言不通的人,居然就那样谈起了恋爱。
他的舅舅,则在他出生后的第三年娶了色农的一个女孩儿。
他们结婚五年,没有孩子。家里老人着急,舅舅却总说他们还小,不着急,以后有的是时间。
可如今……
时间没了。
那个叔叔低垂着脑袋,艰难地说:“平措,他本可以回来的。”
斗争爆发时,父亲拼了命地护着他,送他突出重围,叫他走。可他不肯,义无反顾地回去营救战友,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援兵到达的时候,五人巡逻小队只剩下了年纪最小的一个新兵,死命抱着父亲哭喊着叫他:“谢班长……谢班长……”
那年冬天很冷,抬着父亲赶去医院的士兵不顾严寒,直接淌着冰河而过但依旧没能阻止他的死亡。
他说完,那群人里有人咬着牙哭了起来。突然跪倒在母亲面前,自责道:“对不起!嫂子!对不起!”
母亲静静地没说话,只捧了盒子一寸一寸抚过那些木头的纹理,像抚过父亲的身躯一般。
半晌,她问:“他们走得痛苦吗?”
那人说:“他们走得很光荣。”
母亲笑了下,而后终于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他茫茫然站立着,跟着哭成一片。
后来,军队又送来了一本父亲的日记。里头写着:【走过昆布雪山,我们就是祖国的界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祖国的领土。】
他一生正直善良,用生命捍卫脚下的热土,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可是顾朝曦……他保护祖国,谁保护他呢?”
昆布雪山不是没有卫生所,国家不是不给编制。只是没人肯来,没人愿意到这极苦的地方来。
“我常常想,如果那一年队里军医没有空缺,有人替他争取一点下山的时间。那么现在,我是不是还有父亲,母亲是不是还有丈夫。”
“如果那一年巡逻小队不止五人,舅舅没有牺牲,那么这会儿我或许还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他笑着,淡淡道:“顾朝曦,我很高兴。很高兴老李不用像我父亲那样在冰天雪地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流逝,很高兴他的妻子不用像我母亲那样一日一日地沉浸在没有尽头的想念之中。”
也很高兴,他的孩子可以无所顾忌地追逐自己的梦想。
他抬手,粗粝的拇指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低声道:“你明白吗?”
第77章 英雄长眠[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