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站在原地没动弹,眉眼之间不乏可惜之意,“少爷,那可是千年人参,可珍贵了。”
滢方笑了笑,“傻阿毓,人参是珍贵,但也要物尽其用才可以啊,若是干摆着,跟块砖头有什么区别。”
第二日一大早,滢方跟着宋元一起出了门。
宋元已经年逾半百,虽端庄自持,故意冷作一张脸,可依旧让人觉得慈眉善目,温和可信。他是宋家的家生子,祖上几辈都是宋家的下人,因此极得宋枭信任,现任宋家的大管家。
滢方进马车前问他:“宋伯,我们这一路需要多久?”
“得半个时辰,舟车劳顿,少爷可在马车上小憩片刻。”宋元弓着身子道。
滢方却毫无困意。马车起起伏伏,颠簸得厉害,一想到即将处理的事情,她难免有些紧张。
这些都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经历和体验。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无意间掀起青色丝织帏裳,只见灰沉沉的天空下,茫茫黄土,零星的枯树点缀其间,几个衣衫破落的人弯着腰在田间捡拾着什么。
滢方问阿毓,阿毓答:“回少爷,那些都是今夏涌入京城的流民,在田里捡一点烂掉的菜叶和谷物吃。”
阿毓的语气稀疏平常,仿佛这是司空见惯又理所应当的事情。
滢方望着窗外沉思了片刻后,放下帷裳,转头问阿毓:“我记得我是兵部右侍郎?”
阿毓点头称是,但她又立即补充说:“但少爷您并不上朝。”
滢方喃喃道:“那是以前,以后不会了。”
隔了一会儿,滢方想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她既没有参加科举,又没有承袭封荫,按说兵部侍郎也是一个得见天子的高官,怎会落到她的头上。
她在脑海中搜索着曾经的记忆,却没有理出任何头绪。
滢方问阿毓,阿毓倒是知道的清楚:
“少爷十三岁时随将军入宫面见当今圣上,甚讨皇上欢心。将军谈及少爷不善武,宋家又只少爷这一男子血脉,圣上感怜宋家继业无人,当场就给少爷封了官。”
滢方不由感叹:“圣上对宋家可真好。”
恐怕举国上下,这样的恩宠也是独一份的。
世人皆知皇上荒诞,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宋家的田在京城的西北角,出了西直门,纵目望去百亩皆是宋家良田。别看现在的宋家也是钟鸣鼎食之家,可远远比不上前朝鼎盛,这些田都是先皇赏赐与宋家的。
滢方下了马车,没走几步路,便到了农户们集中居住的地方。
她一户一户地拜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有极少数的农户们因畏惧她的身份,拼拼凑凑交了些粮租,但大部分人几乎是拉着她的衣角苦苦哀求。农户们自己的生活都过得皱皱巴巴,怎么能拿得出东西呢?
滢方向来心软,看到农户们的贫苦生活,多了几分不忍。
宋元补充道:“少爷有所不知,虽然今年涝灾严重,但原本也能收那么点,可是收成时流民们举众过来抢粮食,这些农户们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麦子就被这些人抢光了。”
抢粮食?滢方一时难以置信,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竟然出现了这等事情!
她问宋元:“没报官吗?”
宋元叹了口气,道:“流民都是一伙一伙的,哪知道这是哪帮子人啊。农户们只能咽了这口气。这些天将军一直在军营,就是因为这些流民四处犯上作乱,当初就不该让流民进城来的……”
刚说完,宋元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即噤了声。
滢方记得,在今年八月份,黄河下游决堤,大量流民居无定所,围在京城城外,太子萧?F力排众议打开城门,迎接难民,得到了大帮儒士的赞叹,连父亲曹尹正都写诗赞颂太子的功德。
那段时间,太子在民间的威望水涨船高。
但现在看来,这个决定似乎出现了一些严重的负面影响……
滢方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性,连她宋家的田都敢抢,更不用说那些普通田户了。
但眼下,她最重要的任务是交差。
她想了想,问宋元:“我是否可以给府里多添些下人?”
宋元一眼就看穿了滢方的想法,摇头道:“府里并不需要这么多的下人。再者,当务之急是,府里进项少,出支却很大,总不能一直坐吃山空吧。”
滢方有些无可奈何,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她走在田边,一大帮下人跟在她的身后,冷风从她清丽的脸上刮过,她忽的站住了脚,望着田埂间一个骨瘦嶙峋的老人,他单薄的肩膀上挑着两大担柴火,仿佛下一刻就要不堪重负栽倒下去似的。
她灵机一动,问宋元:“我可不可以以半旬为期,让这些农户们每半旬为宋府送一些必需之物,比如柴火、煤炭、粮食、蔬菜、布匹这些,有什么给什么,均按市面上的价格抵消,既能减少宋府必要的出支,又能让农户们有得以喘息的时日。若是真正贫困的,实在交不出什么东西来,这再让他到府里做工。”
宋元觉得这个方法甚好,立即吩咐实行了下去。
滢方回府后回禀宋枭,他骂了几句就作罢了,想来他也知道没有其他的好法子,所以并没有多做纠缠。
滢方提着的心也总算落下了。
她回房时,下人告诉她,今日杜骞来找过她。
杜骞此人,乃是杜旬庶子,年幼时曾做过太子书童,与太子萧?F有些私交,虽未考取功名,却在翰林院谋了个虚职挂在身上,与宋滢方的情况有些相似。
滢方心里却有个膈应。
前些日子,杜骞主动拜访,说是朋友们为她伤愈订了桌酒席,怎知她昨日到场,太子竟然也位在其列……而这件事杜骞事先并没有告知。
她虽不知杜骞的目的是什么,但她总觉得杜骞的笑容里夹杂着些复杂的东西,不是她能够揣测得透的。这样的人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于是滢方并没有主动去找杜骞,而是在家中好好地准备上朝的事情。
她自知才疏学浅,特让宋元帮她请了个幕僚。
此幕僚姓刘名驰,字子异,刚过而立,善文,多年科举不中,但在京城文人圈里小有名气。滢方看过他写的文章,文采斐然,见解深刻,非同一般。
滢方见他那日,他候在书房外,着一身宽大的青色直缀,瘦弱的脊背挺得笔直,白皙的脸上透露着几分固执和傲气,看起来仍是少年模样,犹如凌霜而立的青竹。
若不是这次家中老母突然一病不起急需银两,他哪肯屈就于滢方门下。
滢方知他不愿,但她几日之后就要登上朝殿,已没有时间再去寻一个有才之人。她欣赏刘子异的才华,所以她待他像老师一样恭恭敬敬。
她快步走上前,拱手作揖道:“刘先生。”
男子的目光看向滢方,片刻的错愕后,又恢复了惯常冷矜自持的模样,回礼道:“宋大人。”
滢方邀刘子异进了书房,她备了上好的六安茶。
刚泡出来的六安茶清香透鼻,带着幽幽的茶叶清香,它还冒着热气,看起来澄明绿亮,没有一丁点浑浊,刘子异端起来呷了一口,微苦,带着丝丝甜味,让人回味悠长。
滢方了解文人脾性,率先开口,道:“素闻先生才能过人,昨日细细品读了先生的一些名作,果然名不虚传。”
谈及他的作品,刘子异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丝丝笑容,他的声音如人般清越,倒也毫不谦虚,“用心写文章,自然是能够写好的。”
他的表情认真,不像是在说笑。滢方反倒不知道怎么回他了。
滢方顿了顿,道:“先生的才能我看在眼里,所以才想让先生帮我参谋朝中政务。”
滢方望着刘子异,故意紧蹙娥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补充道:“先生应该知道我前些日子遭遇的事情吧,现在想想,总觉得自己之前的日子过得太过混账……”
滢方耷拉着脑袋,等待着刘子异的反应。
良久,刘子异道:“大人若是真心悔过,以后就好好为国效力吧,子异定倾其所能帮助大人。”
滢方这才发现,刘子异是真的不善应酬,好歹也应该安慰安慰她吧。
但是她的示弱,总算让刘子异稍稍放下了自己的偏见。
以后的几天,滢方问了刘子异很多关于朝廷局势的问题,他倒也不藏着掖着,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见解说给滢方。
她去上早朝的那天,京城刚下了一场大雪。
一夜之间,银装素裹。虽还未破晓,雪却将屋外照得亮堂堂的,呼啸而过的北风迎面刮来一片片鹅毛大雪,覆在黯淡的红墙青瓦上,苍松翠柏皆白头,触目之处皆是空旷苍茫,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冰天雪地的死寂中。
宋枭虽然也要上早朝,却因为要先去城墙巡视,寅时便早早离府了。
滢方独自坐在马车上,心里忐忑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在了漫漫雪地里。
这便到了午门。
第二章 独当一面[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