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独自坐在一张沙发里闭目养神的清癯老人,是信国公江源。在去年争夺成国公爵位的那场斗争中,信国公府站在了李卓南的二叔李宜徽一边,差点让他一家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所以,现在李卓南与江源之间仍旧怀着深深的敌意,两家也只剩礼节层面的往来。
坐在窗边的长沙发里私语的二人,是理国公世子徐荣堂和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司马安平,本来徐荣堂的这个席位应该属于他的父亲徐堪,但百病缠身的理国公已然淡出人们的视线很久,他将一切事务都交给世子处理。每每想到此,李卓南总会有点伤感,他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本为同龄人,老当益壮的祖父会因为一次突发事件而猝然离世,而缠绵病榻的徐堪却仍然挣扎活着。
司马安平能够跻身帝国最高权力层,纯属幸运,一年前,两位年高德劭的大法官相继离世,所以才由排位第三、刚刚五十出头的他顺次替补,但匆匆上任的他,掌控力远不及他的两位前任,幸亏作为门生身份得到理国公府的奥援,才能勉强站住阵脚。
另一边的角落里手握书卷饶有兴味的读着的,是绰号“帝师”的诸鸿云。他是这个会议室里唯一一个“布衣”——甚至连“顾问”的头衔都没有,但作为皇帝的老友,他受到的信任程度,大概也超过在座的每一个。
诸鸿云的右边呆坐的,是被称为政界戏称为“老学究”的外交部长孙博兴,这是个连新进后辈李卓南都看不上的角色,年近七十的他除了资历之外可谓一无是处,但也正因为此,喜欢在外交上大权独揽的柳子翔才把他纳入内阁,做了挂名外长。
孙博兴矮小佝偻的身体,和身旁的赳赳武夫——一身戎装、肩扛四颗上将金星的总参谋长吴明远形成鲜明对比。吴明远出身军人世家,元庆维新以来,吴家在军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传说当年明宗皇帝就是因为维新后的新建国防军有“吴家军”之说,心生警惕,才有意裁抑,未将吴家加封国公,否则,今日大周最显赫的贵族,就应该是“五大世家”。吴明远的次子吴子阳,是李卓南在明德最亲密的伙伴之一,有着与父亲一样的军人气质和豪爽性格。因为这一层关系,也使得李卓南在面对吴明远时,总是执礼甚恭。
在一旁低头踱步,若有所思的,是对李卓南来说最为陌生的中央银行总裁赵如晦,十多年来,作为典型的技术官僚,他在大周的政争中始终处于超脱的地位,因此尽管内阁首相更迭,他却能一直在任,执掌国家的经济大权。
虽然枢密委员会的成员都位高权重,但一直以来,它只是作为皇帝的顾问机关,通常不直接做出重要决策——这次也许将会成为例外。即便是刚刚介入政坛的李卓南都已经看得明明白白,这次事关懿德公主的这桩公案,看上去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乌龙事件”,却牵扯着大周与欧洲列强关系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陛下到。”
随着宫役的一声通报,御座旁的小门开了,众人纷纷起身。先进来的是长公主柴信琮,如果说诸鸿云是显德宫外皇帝最信任的人,柴信琮则是最受皇帝信赖的皇族。李卓南听爷爷说过,皇帝得此娇女时年方二十一,欣喜若狂,开玩笑说将来若得帝位,就把它传给闺女——还惹得裕宗皇帝勃然大怒、大加申饬。
皇帝紧随其后而入,虽然以前也经常有觐见的机会,但现在的李卓南距离柴应盛只有几步之遥,他用眼角的余光悄悄看着这位大周帝国的最高统治者。虽然已经年过七十,可是柴应盛脸颊饱满、双目有神、身材挺拔,相比在座的几个年龄相当的老人,看起来要年轻得多。
柴应盛走到沙发旁,顺手在董元康肩上轻轻的拍了拍:“承圣公,毋庸多礼。诸位也请坐,我们开始吧。”
左右伺候的宫役们动作迅速而悄无声息的鱼贯退出,会议室的橡木门沉重的阖上。
5
柴小白按下遥控器的按钮,沉重的木门向两边分开,紧接着,展厅里所有玻璃柜里的灯都点亮了,在窗外漆黑夜色的映衬下,这里像是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世界。
“哇哦。”路启平一进门,就大叫了一声,声音在展厅的柱子间回响。“我还是第一次晚上来博物馆呢。有个电影叫什么来着,对了……《博物馆奇妙夜》,你们看过吗?哎,小白,你说这里的小兵人不会也突然活了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一块战争模型沙盘前,仔细观赏。
“我倒是希望它们活了呢,”柴小白微笑着用手指掂起一个穿着古代铠甲的兵人:“军士,给我说说临州城下的故事,好吗?”
“哎,你怎么乱动展品啊……”
“有什么关系,这是我家的博物馆!”
“可这个小兵可能是我的祖先呢!原来是摆在哪里的……?”
耳边听着俩人你来我去的斗嘴,唐宛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今天晚上柴小白约他们俩来到这里,她就觉得不同寻常,心里已经默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再刺激柴小白的情绪。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随步走到陈列着华丽铠甲的展柜前,这副铠甲应该原来属于一位体格伟岸的男子,它被撑开在支架上,走近后需要仰视才能观赏全貌。
“这是穆宗皇帝的铠甲。”柴小白走到她身边,介绍道。
“……好美。”唐宛贴近了玻璃:“真想不到是那么久远的东西。”
“是在临州城下与忽必烈同归于尽的那位皇帝吧。”路启平在他们身后说。
“嗯,你也了解他吗?”柴小白问。
“他与蒙古人作战数年,一败再败,后来在临州城下阵亡。”路启平感慨的说:“虽然勇气可嘉,可身为三军统帅,却如一介武夫那样冲锋陷阵,要不是后来成宗临危继位,稳住阵脚……”
“这又是方博兴说的吧!”柴小白瞪了他一眼。
“呃……是的。”路启平挠挠头:“不过,你喜欢的正史教科书不也是这个意思吗,说得没那么明显罢了。”
“那他怎么不说忽必烈也死了呢?”
“当然说了。”路启平:“这固然是一大胜利,周蒙战争,双方的最高统帅同归于尽于一战,改变了历史的走向。可如果忽必烈侥幸未死,或者分裂的是大周而不是蒙古,那欧亚大陆都要归于蒙古帝国,整个文明世界万劫不复,所以,说穆宗莽撞,并没有错。”
“那你有没想过,穆宗其实看到了,因为忽必烈得位不正,蒙古内部早就派系林立,而他自己的弟弟成宗,在大周朝野则是众望所归。所以,他以命相博,如果忽必烈死了,蒙古必然分裂,即便没死,大周也会因为有了临州一战提振士气,加上新君继位,更加团结。”
“哎?”路启平愣了愣,他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解读,笑着说:“这是你在哪儿看的,脑洞有点大耶,他要是那么厉害,也不会在史上留下勇而无谋的名声啊……”
“好了好了,启平,你少说两句。”在一旁听着的唐宛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他,递过去一个不满的眼色。在来这里之前,她就和路启平商量好,为安抚柴小白的情绪,必须尽量顺着说话,谁料路启平抬杠的毛病又犯了。
路启平会意闭嘴。空旷的展厅里陷入一片静谧,柴小白把额头紧紧靠在展柜的玻璃上,也沉默了。无声之中,唐宛与路启平悄悄对视,路启平努努嘴,比画了一个“你上”的手势。
唐宛走近她的身旁:“小白,我觉得,后世评判前人的想法,大部分都是后知后觉,在当时的一切都未知的情势下,他只能做出尽量正确的判断——至少结果证明了,他做的没错。”
“你说得太好了!”柴小白突然转过脸来,面露喜色,用劲拍了下好友的肩膀:“我就知道你会同意我的!”
路启平无奈的苦笑着摇摇头。
“所以……你们能帮帮我吗?”柴小白问。
“当然,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和你在一起。”唐宛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
“唐宛、启平,我要和那个法国老头死战到底。”柴小白突然收敛了笑容,严肃的说。对面的两人表情一下僵住了,一起愣愣的盯住柴小白。
“喂,干嘛这样看着我?”柴小白皱了皱眉头:“唐宛,你当时怎么对我说的,还记得不?你说,你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你说,我来当雾月公主,比你合适。”
“是,我是说过……但……”唐宛觉得柴小白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劲,却又表达不出来。
“可是,小白,现在形势不同了呀,”路启平插话道:“蒙托已经把秘密公开了,你难道要唐宛继续帮你圆谎吗?”
“启平你别这么说!”唐宛赶紧止住他。
柴小白摆摆手:“路启平,你说的对,我就是想把这个谎言继续下去。没错,我代替唐宛,是阴差阳错,当初我也不情愿接受这个角色。可它现在已经变成现实,我就要维护它,因为这事关我的家族尊严。”
“在你们来未央之前,爷爷召开枢密委员会会议,为了这件事,分成了两派,所以爷爷一直没法决断。我受伤之后,爷爷来到我的床前,对我说,小白,你不用再担心这件事了,我会安排好一切——我后来知道,爷爷离开后,就下令把你们都接到未央来,准备向媒体公开全部真相。”
“我忘不了爷爷对我说那些话时失望的眼神。”柴小白说着,泪水已然盈眶:“他想看到一个勇敢的公主,然而面对的,却是一个宁愿自残也要逃避责任的、软弱的柴小白。”
“小白,你别这么说,那不是你的责任,都是因为我……”唐宛的眼眶也湿润了,她紧紧握住好友的手,急切的说。
“是我的责任。”柴小白看了她一眼,决然的说:“从我决定替代你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切就是我的责任了。雾月公主让大周皇室争取了法国民众的好感,她绝不能倒下。周法关系能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爷爷花费了许多心思,我不能让他的努力就这么因为我而付诸东流。唐宛,你对我说,真相不会比流言更糟糕,我……我不能认同。”
唐宛忧虑的说:“可是,小白,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不能自圆其说……”
“我当然想过。如果我被拆穿,无非也就是身败名裂,反正我已经做好了接受的准备。”柴小白突然快步走到那副铠甲的展柜面前,“砰”的一掌重重拍在玻璃上:“你知道它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是没有跟随它的主人一起,在战场上被炸得粉身碎骨,所以,它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展品,而不是一副真正的铠甲。爷爷答应我回瑞士去,这是我一直盼望的,可我不想留下这份遗憾,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去独自懊悔!”
柴小白的举动让唐宛有点害怕,她从未想过,一直努力要摆脱皇室身份的柴小白,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把求援的目光投向路启平,可是后者仿佛陷入沉思,一言不发。
“……那,我们有什么可以帮你的?”过了许久,路启平终于开口。
“你们要为我作证。”柴小白说着,看了一眼唐宛:“唐宛,你要帮我找到当时你的感受,让我进入你的身体和心灵中去。”
“哎?”唐宛一惊。
“我要把自己想象成你,去重新经历当时的一切。这样,我才能有自信去面对所有质疑。”
“其实……我觉得……”唐宛想了想:“要是当时遇见蒙托的人是你,你也会像我那么做吧。”
“也许吧。”柴小白握紧了唐宛的手:“所以,我觉得把自己代入你,应该不难。”
“喂,你们俩是认真的吗?”路启平突然打断两人的对话。
“当然!”柴小白有点不高兴的说:“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以为我开玩笑吗?”
“正因为你们是认真的,我才害怕。”路启平转向唐宛:“在竞选中,你说,你希望见到一个阳光下的牧远,那么,你希望看到一个谎言中的小白吗?”
“启平!”唐宛脱口而出。虽然她觉得路启平说的没错,但不应该用这么直白的方式激怒柴小白,因为她了解,柴小白是强撑着才鼓起刚才的勇气。
“对不起,我表达方式也许不妥当。可是,小白、唐宛,我把你们都当成最好的朋友,才这么说的。”路启平正色答道。
“谢谢你,启平。”让唐宛惊讶的是,柴小白并没有发飙,反而露出一丝微笑:“这样的话,只有朋友才会明明白白的告诉我,你说的没错,我要说谎。抱歉,我把大家带进了肮脏的成年人世界。”
“肮脏的成年人世界”——这个单词让唐宛心里微微一颤,她想到了凰州,想到了楼远图、诸鸿云、刘彼得、郑伯通……也许,自己也早就陷入了这样的世界当中了吧。
“我也觉得,一间学校的选举,应该公正,一个学生会长,应该诚实。”柴小白说:“可……可你们明白吗?我面对的,不是这些过家家的游戏,而是……”她突然快步走到大厅的墙边,用手拿起皇室旗帜的一角:“……一个传承千年的伟大王朝!无论如何,我不能让它蒙羞,我要保护它的尊严,不管我付出什么代价,阳光下的柴小白也好,黑暗中的柴小白也好,死掉的柴小白也好,粉身碎骨的柴小白也好,哪怕就像那副铠甲的主人一样!”
柴小白的声音响彻高大的厅堂之中,回荡在他们的头顶。
第五十六章 是非真伪莫能察[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