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又问刘姥姥膝下如今有几个儿孙,刘姥姥笑着道,“淘小子只这一个,他下面还有一个小闺女,比他小上一岁,土里生土里长的,不比小小姐小仙女一般的人物。”
薛姨妈叹道,“这跟我家倒是一样呢,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到底是单薄些。”
刘姥姥也叹道,“庄户人家,养活不起呢,我女婿比不得旁人家牛啊马的,是个大黄狗,人虽憨厚老实,但身单力薄的,农活上借不着力的。”
王熙凤瞧她们说得眼热,只道,“好在你们儿女双全,还怕什么。”
刘姥姥笑着安慰道,“先开花后结果也是有的,奶奶还年轻,急着什么,往后大姐儿带一串儿弟弟来呢!”
再没什么话,能比这个更叫王熙凤开心的了,她笑得合不拢嘴儿,只道,“借姥姥吉言了!”
众人说一会儿话,刘姥姥觑着天色,便赔笑道,“日头不早了,冬日里天时短,我也该家去了,今日多谢姨太太和奶奶招待......”
王熙凤便道,“您老初次登门,本该留着住一晚上再回去才妥当,只是这冬日里天寒地冻路不好走,一晚上不着家,到怕您家里人着急惦记,那便不强留了,”又叫平儿,“去抱了东西来!”
见刘姥姥坐立不安的,王熙凤笑笑,“姥姥不必担忧,方才您跟姑妈闲谈,我留心听了,家里是未曾有甚大变故的,那我们便放心了。”不是被人欺负了或是惹上什么官司,那都一切都好说。
刘姥姥十分羞臊,红了脸,想开口又不知说些什么,王熙凤知她耻于开口,也不揭她短,只叫她安坐,自己拉着薛姨妈的手,笑着道,“方才便说了,我这个姑妈,最是恋亲的,人也慈悲,听说姥姥来了,特意家去,抱了许多东西来,姥姥莫要嫌弃,暂且收下。”
刘姥姥看着丫鬟婆子络绎不绝地抱进来许多布匹包裹,手足无措地道,“哪里会嫌弃,这可如何是好,偏得了的!”
薛姨妈笑眯眯地起身,拉着刘姥姥,指点给看都是什么,翻看着哪里有了水渍虫眼儿,“......坏的都是些小地方,剪裁缝补时细心些,倒也看不出,只是我身边都是些矫情人,见着坏了便嫌弃了,姥姥拿回去,哪怕糊个鞋底子也是好的。”又有几件冬衣,一些散碎的皮子,难得的是两卷子旧棉花套,刘姥姥掂量一下,分开弹一弹,足够做家里五口人做一套新铺盖的。
刘姥姥摸着那厚实光滑的布料,那颜色是她平生少见的绚烂,心里十分心疼,“这样的好东西,压箱底做陪嫁都使得,哪里沦落到剪碎了做鞋底呢!”又摸那棉花,干燥宣软,不是烂棉絮,也都是好东西,家里正合用的。
送来的东西被人称赞,薛姨妈不免笑容满面的,“难得姥姥不嫌弃,若是给好人家的姑娘撑了体面,倒也是它们的造化。”
看完东西,王熙凤拿了二十两银子来,打趣道,“东西姑妈既然给了,我也便不画蛇添足了,反正我不比姑妈腰粗,是掏不出这许多好布料来的!”刘姥姥还要说些什么,手心便叫王熙凤塞了沉甸甸的荷包来。
琏二奶奶快言快语地道,“这里是二十两碎银,姥姥且拿着,是年节我们给孩子的压岁钱。只不好多给,多了怕给你们招贼呢。这回家去,路也熟了,人也认识了,等过了开春,若是有什么难事,再来就是了,若是赶上路不好走,尽管叫你女婿来,到门上报名字找我们琏二爷便是了。”
薛姨妈笑道,“很是了,你老年岁大了,奔波起来,我们也提心吊胆的,等好日子再来家里顽。遇到事儿了,你女婿他一个大男人,又是狗鼻子,难道还寻不得路?”
刘姥姥感动得什么似的,擦着眼泪笑道,“那倒是不能,我女婿鼻子灵着呢,满身上下,也只这一个好处了!”
王熙凤妥帖地派了人领着刘姥姥出去,到角门处一看,又给派了马车的,把那许多的布匹包裹装上去,车上已经装了些吃食了,有盒子装好的点心桃酥,果脯坚果,茶叶米酒,还有些冻得结实的鸡鸭鱼肉,都是过日子用得上的,好好的把人送走了。
刘姥姥摸着袖子里沉甸甸的四个大银元宝,一路带着板儿回家,如何感恩,又在女婿女儿跟前扬眉吐气,暂不细表。
晚间贾琏回来,进门便问,“那雷公走了?”
平儿噗嗤一声笑出来,指点他俩道,“这才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贾琏换着靴子,闻言对王熙凤道,“这丫头疯了?”
平儿不等王熙凤说话,哼了一声,甩帘子走了。
王熙凤笑着道,“别理她,白日里我说话惹恼了她,跟我撒气呢。”
贾琏哼哼着道,“知道你俩才是一伙的,”他把大姐儿抱起来颠,“闺女哦,往后你就跟你爹相依为命了吧!”
大姐儿咯咯笑着,小巴掌往她爹脸上一呼,好清脆一声儿,倒把正在卸钗环的王熙凤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来看,贾琏抱着闺女,仰着头任媳妇打量,嬉皮笑脸地道,“还是二奶奶疼我!”
王熙凤在这人额上戳了一记,冷哼道,“我是怕你姑娘给你打出印子来,赶明儿你当差去叫人看见了,倒算到我头上来,平白得个泼妇的名声儿!”
说起最近的差事,贾琏叹道,“我是喜欢管账的,本想往户部去,哪怕做个小官儿呢,又在林姑父眼皮子底下,多便宜呢,可是林姑父和爹都不同意。”
王熙凤摘了耳坠子放在盒子里,回头道,“怎么不让去?”
贾琏小声儿道,“说是接下来,户部要紧着讨要欠银,正是个难干得罪人的地方呢!”
王熙凤手一顿,想了想道,“很是呢,咱家偷偷把银子还了,即便没怎么张扬,那些老亲们也听到了风声,这下半年但凡我出去应酬,都来旁敲侧击的说风凉话,你要是去了户部,怕不是彻头彻尾地把他们得罪了。”
贾琏笑道,“那些人家,有些就剩个空架子了,还轮不到她们给你脸色看,家境殷实的,空顶着个爵位,又没什么权势,坐吃山空的,很是不必理会。”
王熙凤咂摸咂摸嘴,不是滋味儿,“我怎么觉得,你这前半句,说的是咱们家以前,后半句又说的是咱们家现在呢?”
贾琏哈哈大笑起来,走到王熙凤身边,搂着她就亲了一口,“莫担心,你夫君早晚给你挣个诰命来!”
大姐儿夹在俩人中间,一张小胖脸都给挤扁扁了,好不生气,等被松开了,一口咬在她爹腮帮子上,又呸呸两口吐了,王熙凤赶紧把女儿接过来,摸摸贾琏脸上,见没落下来印子,便低头给女儿擦嘴,顺口问道,“说了好半天,你也没说老爷要给你弄个什么官儿?”
贾琏捏着闺女小手逗她笑,口中道,“是去刑部,先做个主事,乃是六品,做些案件复审的活计,等熟了,再慢慢调动。刑部有个员外郎,乃是林姑父同年,两人关系好,我去了便在其下任职,那位老大人能照看着我一二。”
王熙凤奇道,“方才你说去不了户部,我还当只能到九寺找个不起眼的官职做一做,想不到竟去了刑部?”
贾琏起身,惊奇地看着王熙凤,叹道,“二奶奶竟然还知道九寺!?”
王熙凤气得拿帕子丢他,“我们王家好歹也是官宦人家,我如何不知!你是不是以为我就是个村妇?”
贾琏连忙又赔笑,拉着王熙凤的手叫她坐在床上,自己把娘俩一起搂在怀里,笑着道,“二奶奶多标致伶俐的人物,如何能像那雷公?”
王熙凤噗嗤一笑,见女儿张开嘴打哈欠了,便把她摆正躺好,轻轻拍哄着,小声地跟贾琏道,“你莫老说人家雷公雷公的,你竟不知,那刘姥姥的女婿,还是兽神之子呢!”
贾琏听了,真是又羡又妒,心里汪着好大一股子酸水儿,哼哼唧唧地道,“怪道是雷公呢,得个兽神之子做女婿也不稀奇!”他一挑眉,问道,“可知是什么跟脚?”
王熙凤抿嘴一笑,“莫妒忌,那王狗儿只是个大黄狗呢,只鼻子灵些。刘姥姥还抱怨,说务农上不得力,耕地拉犁比不得人家大黄牛大水牛,便是拉磨也比不得驴子马的。”
贾琏嗤笑一声,“这姥姥,好没见识,她女婿乃是大黄狗,嗅觉上见长,偏去务农,比不过别人又有什么稀奇,我要是有那王狗儿的本事,我去刑部也不打怵了,破案查案,靠的就是机敏细辩,有个灵鼻子,不知多借力呢!”
王熙凤笑道,“你一个主事,还要自己去断案?下面那些人是吃干饭的?羡慕这个做什么!”
贾琏在大姐儿身边小心翼翼地懒散躺下,哀叹一声,“人家天赋异禀,得天独厚,我怎么不羡慕。”
王熙凤想了想道,“若是真羡慕,不若把那王狗儿叫来,在您身边做个常随经承,叫他为你所用,不就成了?”
贾琏听了一呆,继而摇摇头,“那王家虽如今落败了,当年也是做过京官的,如今也算得上耕读之家,如何肯委身做个小吏。况且我如今多做案头课业,破案的机会少之又少,那王狗儿去了,不也是闲呆?唉,算了吧。”
王熙凤嘘了一声,贾琏低头一瞧,原来是他叹息声大了些,惊扰了女儿,小家伙儿半睡半醒之间,正挥着小胳膊要打人呢。
贾琏哀叹一声,捉住小拳头亲了亲,“这豪横的性子是怎么养起来的,长大了可怎么嫁人哦!”
小夫妻两个哄着女儿睡觉,倒把旁的都丢开手了。
第二日是响晴的一天,一大早三姐妹齐齐地来给贾母请安,跟着祖母吃过早饭后便要出门。
前几日黛玉便下了帖子相邀,今儿贾瑛三人要去林府做客的,贾母虽对贾敏敷衍她十分不满,但是也乐得见女孩儿们亲香,只道,“你们三个姑娘家,出门到底叫人不放心,叫宝玉送了去吧!”
探春猴在贾母身边,笑着道,“老祖宗不知,宝哥哥如今在学里有了好友,一大早便跑了,约好了一起上学呢,现如今再没有比去学上更叫他起劲儿的了!”
贾母听了稀奇,好笑地问道,“这是哪家孩子,倒不是我说宝玉,能受得了他那性子的哥儿,也是少见,能被宝玉看上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探春道,“恍惚听说着,是西府蓉儿媳妇的娘家弟弟,来咱们家族学读书,说是个品格端方的好孩子呢。”
贾瑛听了也笑,“妹妹才多大,就说人家是孩子,可是占着辈分,便一点不饶人!”
探春摇头笑道,“只占着一个长字,便是他七老八十,那我也叫得一声孩子。”又去歪缠贾母,“老祖宗说得可对?”
贾母听说是秦氏的弟弟,心里头有些不太舒畅,到底没说什么,脸上的笑都没走样,很是和蔼地对孙女道,“我们探春说得可是呢,既如此,那便去吧,只是路上当心些个!”
贾瑛柔声道,“老祖宗莫担心,今日林姑父沐休,正好琏二哥哥也要上门拜望,我们同去,等回来时,哥哥也答应去接我们的。”
贾母听了这话却几乎都笑不出,便放了三个姑娘出门。
三人慢慢往外走,贾瑶叹道,“你们左一个哥哥,又一个哥哥,偏我,有个指望不上的哥哥。”她那个哥哥,跟个假的一样,百八年不待想起她来的。
探春笑道,“我又能指望得上不成,反正我是不敢指使宝玉的,若是叫太太知道了,还不知怎么闹腾呢。”
贾瑛道,“瞧你们两个,难道琏二哥哥就不是你们的哥哥了不成,哦,那等会儿我可要好好跟他说说,有两个妹妹不认他呢!”
三人嘻嘻哈哈地被丫鬟婆子簇拥着出了垂花门,上了软轿,没多时来在正街上,下了轿子抬头一瞅,车马已经备好了,有个清隽富贵的青年在车旁牵着马候着,旁边还有个穿着华服轻裘的清秀少年人。
两人正面带笑容凑在一起小声儿说话,听见三姐妹的脚步声,齐齐抬脸来看,却正是贾琏和西府的贾蓉。
两方见礼,贾蓉少不得一一见过,“瑛姑姑,探春姑姑,”等到了贾瑶,忍不住脸上一红,小声儿地道,“姑姑!”
探春噗嗤一声笑出来,贾瑶却很有长辈的样子,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问道,“蓉儿在这处作甚,这时候不是该跟着你爷爷读书?”
贾蓉耳朵根子都红了,对着小姑姑做个大揖,“好叫姑姑知晓,祖父今儿叫侄儿跟着琏二叔,一起去林姑爷爷家请教呢。”
贾瑶便点点头,踮起脚尖,拍拍贾蓉手臂,郑重地道,“好好学,以后好给姑姑撑腰!姑姑以后的腰杆子硬不硬,就看蓉儿的了!”
几岁的小人儿,说起话来奶味儿还没褪干净呢,长辈的派头倒是足足的,贾蓉哭笑不得,只能答应,心里却生出许多莫名涌动的情绪来,亲自抱着贾瑶上了车,又翻身上了马,跟在贾琏身后,一起往林府走去。
等贾瑶在车上坐稳,探春就把她搂过来笑,“刚才还笑话我,自己见了蓉儿,还不是一本正经的当人家姑姑!羞也不羞!”
贾瑶嘻嘻笑着,理直气壮地道,“那本就是我亲侄子嘛!七老八十了他也得叫我姑姑呀!”
贾瑛和探春都刮脸羞羞她,贾瑶摇头晃脑得意地道,“我哥哥没别的好处,单给我个这么好的侄子,长得好,人聪明,又有志气肯努力,便比什么都强了。”
贾蓉跟在车边,听得清清楚楚的,才消了颜色的耳朵,立时又变得血红一片,却悄悄在马背上挺直了脊背,嘴角也露出一点点的笑意来。
贾琏走在前面,隐约听见马车里的笑闹声,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贾蓉连忙摇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一路无话,很快到了林府,贾琏和贾蓉被管家带去书房,林海在那里招待他们两个,三姐妹则直接去了后院儿贾敏处。
贾敏的书房里,丫鬟们来报:“贾府的姑娘们来了。”
黛玉正歪在贾敏身边看她批改自己写的字,听见报信儿便想要起身去迎,一抬头,却见书案上,英莲化作肥嘟嘟的金色小猫,四脚朝天,肚皮向上,一起一伏的,睡得正香。
小花熊绕过书案,走过去戳戳小胖猫的圆脸颊,小声地道,“英莲姐姐又睡着了,早上她还赌咒发誓,说今天上午瑛姐姐她们来之前,要写完十张大字呢!”
贾敏手指轻柔地挠挠小胖猫的下巴,英莲呼噜几声,眼睛都没睁开,头一歪,爪子伸得直直地一边打滚儿一边儿伸懒腰,肉墩墩的小身子拉得好长,好悬没从书案上掉下去,好歹叫小花熊一把捧住了。
英莲懒洋洋地在黛玉怀里醒来,喵呜一声跟小花熊打招呼,“黛玉妹妹今天还是那么可爱!”
 
第47章 第 47 章[1/2页]